十二五

【龙嘎】压寨

是土匪龙压寨噶和熊孩子蔡吉祥三宝

预警一下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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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菜头出生不久便没了双亲,一条小命还是他现在这个爹某个雪夜从狼口下捡来的。

 

他现在这个爹,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见了面又不咸不淡,谈不上好坏。菜头面对一切不如意都有他作为天生孤儿的理由与借口,他想这或许是出于血缘上的阻隔。可既然不是亲生,又为什么要认亲做父呢?

 

他爹姓郑,复名云龙,是这山寨之主。

 

寨主算什么职业,究竟有多大?他问师爷。鞠师爷回答说,在咱们山里相当于皇帝,够大够大的了。他又问,那我又是什么呢?师爷念了一肚子历史小说,哄他道,我们菜头是皇太子,一人之下——他掰手指数了数寨中人口,九十九人之上。

 

菜头将师爷的话牢记于心。他知道皇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

 

2.

菜头如今长到十二岁,从没出过寨子,住着他爹不知从哪个倒霉商贾那儿劫掠来的古朴的大宅子,过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爹安排了一堆人在他身旁,将他的生活围搅得水泄不通。有先生教他念书,师傅教他练武,奶妈照料起居,没了,但也够多的了。

 

菜头生活滋润,德智体全面发展,只是受人生阅历所限,在人情世故上约等于无知,于是也无畏。

 

3.

郑云龙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每年只回家四趟,按季度算——帐房先生每三月轧一回帐,最后轧出来的数字得呈交大佬校对签字。菜头也不清楚他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套规矩。

 

郑云龙每趟回家,都给菜头带许多礼物。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不一而足。有衣冠鞋履,文房四宝,唱片相机,西洋硬糖等等,有年还送了条嗷嗷乱叫的小狗。那小狗跟菜头不对付,人话一句听不会,只会近身肉搏,甚还造成咬伤。

 

菜头看着胳膊上深深红红的两个狗牙印子,眼泪直淌,他爹从来不问他想要什么。

 

菜头是温水里养大的一尾独角鲸,小小的身体里每天都有激烈的东西在滋滋生长着,教唆他挑衅反叛。他爹不在,他就当个温良恭顺的好孩子,尊师敬长,连马厩里的马童都能玩在一起;郑云龙一来,他便立刻翻过脸来阴阳怪气,横冲直撞。

 

郑云龙在外是条人物,人人对他闻名色变,但对这个捡来的刺一般的孩子,倒不至于生那些风火性子。

 

男孩子嘛……他要是闷,你就多带他去城里走走。——他这么交代的鞠师爷。

 

菜头总觉得他爹是个细嘴葫芦,表面装得平滑,肚子里又不知能倒出多少山水。对他也一样。所以他一面冲犯他,一面又怕他。郑云龙的那点宽容忍让,在菜头看来赶不尽是出于父爱,只不过对着一个孩子没必要大动肝火,费神费力罢了。四两能拨千斤,谁还用八两呢。

 

他有时把菜头抱在腿上,也像对待一样什么很新奇的玩具似的。

 

这一点往往令菜头光火。郑云龙对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无情暴露他口才和伎俩上的七长八短。郑云龙习惯性拿“你长高了”或者“好像重了”牛头不对马嘴地塘塞他的发难,再不然,便搬出功课这座五指山来吓唬他。

 

可无论如何,也不知为何,郑云龙总记得他脚的尺寸,每次带回来的新鞋子,菜头当面不穿,回房偷偷地试,竟然不差分毫。

 

4.

菜头与郑云龙情分生疏,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孩子去研究他爸爸,成立学问。而根据菜头暗中观察,郑云龙是最不像土匪的土匪,他话很少,待人礼貌而疏离,高冷莫测得如同某种猫科动物。一人独处时又丧着张脸,微微下带的大眼睛里透出无神的寂寞。

 

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菜头十岁那年从鞠师爷那儿窃来一本书,夜里磕磕巴巴地念。他识字尚少,大约只能体会点意思。是讲男人女人,美妙相识,你侬我侬,日久生情,又——“生离死别”,鞠师爷用了一个陌生又不太好听的词来概括后续发生的故事。

 

乖,咱们现在不读这个,菜头以后一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子多孙,绵延百代。鞠师爷摸着菜头的脑瓜微笑着说。他对世上一切事情都怀有美好光明的景愿。

 

菜头那天醍醐灌顶般,对之前晦涩难解的谜团有了通透的思路。

 

那爹呢?他不需要女人吗?

 

鞠师爷爽朗和气的圆圆脸变得讳莫如深。那是他的事,他说,你还小,操什么心呢。

 

5.

郑云龙这趟返寨前托人捎了封信回来,说给菜头找了个妈。

 

菜头一直渴望着能有个母亲。都说父亲像天上的太阳,母亲像月亮。他就最爱在天井里看月亮。不管胖了瘦了,月亮永远那么温柔地照拂着江河万物。它从不威严怒视,也不曾轰轰烈烈,与之相关的那些诗词曲画,无论缱绻明丽,还是苍凉悲冷,都那么纤细可近。

 

三天后一个日光皑皑,细风清和的早上,郑云龙回来了,身旁多了个男人。

 

向月亮祈祷了三天的菜头,这时候像后羿那样差点昏过去。

 

6.

菜头对于一个人长相的评判,男人是否英俊,女人是否俏丽,基本都来自书卷上的描绘。书上的绿林侠客仿佛一概是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线坚毅,身长八尺,大手大脚。很概念,也很模式化的描述。

 

他端着这套标准,从边上暗暗打量这个男人,随后对美学有了新一步的认识。

 

——他听见一个小下人对另一个小下人嘀咕: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打来的野味。

 

菜头不解这些下流话,但依稀感觉到那大概是颇别致的一种美色。

 

郑云龙当着菜头从不发火,更休提动武,听了这话,却利利索索给了那小下人一耳刮子。他这天穿一套黑绸做的衣裤,阴沉着脸,菜头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刚打过人的手掌,紧张得直咽口水。

 

菜头,过来。郑云龙很不客气地命令道,过来叫爹。

 

菜头两手攥成拳头,颤抖着声音说,能先叫叔叔么?

 

不成,现在就叫爹,立刻马上。郑云龙说。

 

你别逼他。男人扯了扯郑云龙的手,走到菜头跟前蹲下。你甭听他的,爱怎么叫怎么叫。

 

郑云龙在他身后背着手,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那行吧,听你的。

 

男人额前垂着细碎柔软的短短的刘海,刘海下是一双皎皎明亮的眼睛,像两片盛满了水的弯弯的小树叶。菜头对着那双眼睛,良久,把拳头松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阿云嘎。

 

这是个非汉族人的名字。菜头这才注意到男人说话时口音浓重,因为笨拙而含着羞涩。

 

那你姓什么呀?

 

我没有姓,只有名儿。

 

郑云龙在后面补充道,他们蒙古人只有王贵才有姓,像咱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只有名字。

 

他刻意把“像咱们这样的寻常百姓”说很响亮。

 

那叫什么好呢……菜头有些为难,这阿云嘎若有个赵钱孙李的姓氏,他只消称呼他x叔就好了。

 

你有小名吗?

 

有,叫嘎子。

 

不成,那是我叫的。郑云龙霸道地表示拒绝。

 

菜头想了想,那只能择中。叫你云叔吧!

 

当晚饭菜很是丰盛,郑云龙一筷子一筷子给阿云嘎挟菜,一杯一杯给他倒酒,眼神全放在他身上。菜头觉得他爹变了,到底哪儿变了也说不上来,他好像从那死气沉沉的消索寂寥中活了过来,连眼角都吊起来了。

 

郑云龙给阿云嘎夹菜,阿云嘎就不断地给菜头夹菜。两双筷子动起来像在跳探戈。菜头无措地捧着小山高的一碗鸡鸭鱼肉,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都喜欢填鸭。

 

他鼓起勇气小声抗议,我不吃鱼肉,也不吃这菠菜!

 

阿云嘎愣了愣。

 

郑云龙:怎么跟你爹……叔叔说话呢。

 

阿云嘎就用那双筷子,将他碗里的菠菜和鱼肉又夹给了郑云龙。那你吃得了。

 

郑云龙这时眼角像霜打了一样又垂下来了。他机械式地将那几片菠菜叶子和几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阿云嘎在一旁问他好不好吃,他鼓着脸,回答得比骗子还快:好吃,不信你吃。

 

他一头吃,阿云嘎一头向菜头开玩笑,说,吃鱼肉长脑子,人会聪慧,你看我就笨笨的,我从小吃不上鱼。

 

菜头幽幽地吐了吐舌头。心想,你哪里又是真的笨呢?

 

7.

那晚起,郑云龙屋子里开始传出奇奇怪怪的声响。一个是阿云嘎的,一个是他自己的。

 

菜头模仿他俩在鞠师爷面前嗯嗯啊啊地叫了堆象声字,问,他们这是在干嘛呀?

 

师爷脸都变了形,一径红到了脖子根。他狠狠拍了下菜头的头,小孩子家懂这么多干嘛呀?!功课做完了吗?身体锻炼了吗?澡洗了吗?

 

8.

菜头拖着风筝,满头大汗在院子里疯跑。

 

风筝是奶妈给他扎的。奶妈六十毛几年岁,眼神已不好使,在小窗下做针线活,不时被针刺得咿咿呀呀叫唤。

 

那风筝是一整张白宣纸,四方四正,因为结构关系飞也飞不高,像块成了精的麻将牌颠三倒四地在低空追杀菜头。

 

菜头一个不留意,风筝卡在了一棵榆树枝丫上,他踮脚去够,够不着,左看右看,到水井旁找了根竹竿子攀上去撂。那竹竿子足有一人多高,举在手中摇摇晃晃,菜头费了好大力,终于……给风筝捅了个大洞出来。

 

阿云嘎正好从穿廊下过来,见他一副撑杆跳预备小将的架势,问他,你干什么呀,一身的毛汗?

 

菜头汗淋淋地朝他招手,喊道,风筝上树去了!我又把它捅坏了!

 

阿云嘎来到树下,仰脸张了张,然后如一只灵活的大猴子三两下蹿上去,把风筝摘了下来。

 

他坐在堂下石阶上,翻来覆去替风筝检查伤势。

 

这样的风筝怎飞得高呢?他边说边捏起两根竹骨给菜头看。这儿搭得不对,赶明儿我做个新的给你。

 

菜头听了,对阿云嘎印象分从六十及格线刷刷涨到了八十。你等等,他兴奋地说,我给你瞧个东西!

 

他找来一本涂画册,其中一页上有个男孩在放风筝,那风筝是个彩色斑斓的花蝴蝶,翩翩飞在蓝天上。

 

这个你会么?菜头小心翼翼地问。阿云嘎犹豫了下,点点头说,我试试。

 

时隔半月,菜头刚起来床,就看到床头窗户割出来一方海青的背景下轻盈地飞入了一只花蝴蝶。花蝴蝶曳着翅膀微微向旁边一侧,阿云嘎的面孔从后面浮露了出来。

 

喜欢吗?

 

9.

那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阿云嘎带了干粮、水,领菜头去宅外远郊试飞风筝。

 

在草长莺飞的郊外,现实画面与涂画册上的画面渐渐重合。

 

阿云嘎手中茧形的轮抽上哧溜溜地吐出银白丝线,丝线如烟似水地绵绵向着高空浮游而去,太阳的明光将它绞成斑驳的一段段,那神气十足的大花蝴蝶悠逸地张着翅膀,忽高忽低地在飞薄的云絮间招摇飘掠。

 

阿云嘎弯下身,耐心地教导菜头,什么时候放线,一次放多少,如何依循风的方向跑动。

 

待风向稳定,他便将线轴交给菜头,用大孩子般的口吻宣示:小兄弟,接下去看你的啦。

 

菜头郑重其事地接下线轴,心想嘎子放那么高,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菜头学得很快,不消多时,阿云嘎完全已经插不上手了。菜头一面回头望着那蝴蝶风筝在云海间掀波蹈浪,一面听着脚下灌满了浆液的青草发出清脆的喳喳声,快活得好似一只初出山洞探险的小狐狸。

 

跑着跑着他看见了不远处的郑云龙。郑云龙刚从繁琐的公事中脱身,满面倦容,煞来煞气的。菜头小脸凝固起来,缓缓住足,牵了牵阿云嘎的袖子低声道,爹来了。

 

郑云龙仿佛意识到破坏了气氛,很勉强地拍了两下手,又原地蹦了三下,突发其然因此也颇为吓人地发出大笑,说,你们放真高,真好。

 

菜头觉得他爹是不大会笑,一笑起来傻愣傻愣的。

 

阿云嘎又将线轴交到郑云龙手中,笑着发令道,你来!

 

郑云龙的加入在他们三人之中无疑放下了一把团灭之火,才没多久那风筝凌空打了个筋斗,就翻了下来。幸好阿云嘎扎得牢实,只摺下一小片筝骨。

 

菜头笑得在草地上滚,喊道,爹你真没用!一滚滚到了阿云嘎怀里。他立刻红了脸。阿云嘎轻轻摇晃着他问,你脸红什么?菜头捏起个小拳头,照着他胸膛上捶了一下,夸奖道,还是嘎子最厉害!

 

郑云龙微笑着没再纠正他。

 

10.

大佬上次离寨是什么时候?鞠师爷停下手中毛笔苦想,哦对,上一趟嘎爷还没来呢。

 

11.

菜头五岁那年被算命先生定义为文曲星下凡。郑云龙有点儿小迷信,他希望菜头能够弃武从文,挣一份体面安稳的生活,别走他的老路子。那暗地飞腥尔虞我诈的江湖路上一步虚踏就能掉一层皮。

 

菜头如他期盼而早慧,同时也自负,半桶水拎得七上八下哐哐响。他从学堂先生那儿夺取了教育权,自愿当起阿云嘎的小老师,教他练字背功课。

 

阿云嘎记性不好,而他的“记性不好”又富于弹性。一篇文章不论长短,他都只能背下一半。他兢兢业业端正不屈地坐在书房石青长案前,啃甘蔗似的啃着毛笔笔头,双眉塌成一个悲苦的八字,不大的眼睛里透出巨大的疑惑。

 

菜头急得咚咚直敲他肩,嫌弃道,你这个笨爸爸!

 

阿云嘎微微一怔,捉了他的小手问,你刚叫我什么?

 

菜头急忙扭开手,撒腿便跑。——我什么也没说啦!

 

12.

菜头十三岁,一场凶险的痢疾魇住了他的生门。那是段荒草丛生的日子,时间在一个孩子身上虚妄地抛掷浪费。

 

起先他神智还清醒,闻见屋里飘泛着药渣子的苦闷气味。他的房间被郑云龙年复一年不走心的礼物所填满,他一脚蹬在鬼门关上,热烈冲跳的生活气息从那堆东西深处向他扑袭而来,在身后张扬舞动。他想着兵俑小人,九连环,唱片机,未及上脚的新鞋,阿云嘎给他打的还没装下一只小鸟的空荡荡的鸟笼子……那么近又那么远,一下子就悔不自已。

 

万一他要是没了,这些东西会给别的孩子么?

 

菜头日渐虚弱,对外界反应也减少,只有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感官信号如同天上穿游的风筝线微弱地衔接他的身体与灵魂。

 

那些信号有时来自阿云嘎在耳畔也可能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吟唱的陌生歌谣,歌声浮浮沉沉,好似海上放流的信灯。有时来自一具冰冷身躯的拥抱。

 

极偶尔的几次睁眼,又只见郑云龙。郑云龙穿单衣,把自己冻得冰凉,团团将他抱住,聊以慰籍地试图驱散他体内的高热。

 

菜头那次病愈之后,看人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那场灭顶灾患般的大病为他的天生反骨铸出了一把剑鞘,他最终学会沉下自我,与那些无法剥离的因应和解,这也许是一种最根本的生存本能。

 

他走出卧房,只说了一个字。他叫了阿云嘎一声爹。

 

郑云龙欣慰地点点头,说,你长大啦。

 

后来他时常追忆那段病榻时光,睡梦中阿云嘎的呢喃歌声,还有郑云龙冰凉的身体,每次说起总忍不住情绪激动。阿云嘎却很平静,只是微笑,他说你爹很疼你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13.

第二年郑云龙与阿云嘎双双离寨前往外地。菜头忙着备考镇上学堂,送别时只穿了件随手抓来的褂子。他迎着瑟瑟秋风依偎在门旁,无端觉得难以安生。

 

他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郑云龙在马上神采奕奕,回答他说,最少一月最多三月。阿云嘎与他相视一笑,嘀咕了句,对嘛,你要轧帐。

 

菜头同郑云龙一个习惯,一紧张就咬嘴上的起皮。他咬着嘴唇,想说些什么,终于也想不起该说什么。

 

不料,或者说如菜头所预感,不出两天时间,郑云龙连夜赶了回来。那夜雨水滂沱肆虐,冲断了山口好几根浮桥,他满身狼狈,怀里抱着血人一样的阿云嘎。

 

鞠师爷抹着头上的雨水,他只有三两句话的功夫向菜头做交代。他说,人马在半路中了伏击,嘎爷替大佬挡下了子dan。对方是个神枪手,下手刁钻致命。

 

又说,天晚了,你也帮不上忙,早点回房睡去吧,别添乱。

 

菜头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师爷这般惶恐。

 

可他又哪里睡得着呢。

 

在兵荒马乱的上房中,菜头看见郑云龙偷偷背过身抹了下眼角,他鞋袜湿透,脚下沁出两大汪水。

 

阿云嘎身上的高烧没完没了地蔓延。菜头又想起那场痢疾,一样是高烧,持久的昏迷,虚空的死关与生门了无,梦中反复出现的荒草地,草地上也下着这么大、这么无望的雨,找不见回家的路……他想没准阿云嘎的魂魄还在那条山道上,他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郑云龙双眼一天比一天充红。他怕的倒不是那高烧,他是怕高烧过后阿云嘎会在他眼皮下一点点冷却。

 

夜里,父子俩在床边围着一张小圆桌没滋没味地吃着冷透了的饭菜。郑云龙一片菜叶子能嚼半天。他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对菜头道,你爹当年在内蒙救过我一命,如今我又欠他一条,你叫我怎么还?我有机会还么?

 

菜头却说,咱们仨现在是一条命,谁又能欠着谁呢?

 

郑云龙听他说完,像个孩子一般抽泣起来。

 

大雨像是为了阻挠阿云嘎回家般久久未曾停歇,菜头望着那一桌失去了光泽的菜肴,生出一股凉薄的感慰,他想咱们怎么都还是三个人呢,三个人真好,这一切与血缘无关。

 

然而缘分又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那晚菜头彻夜无眠,许多思想,好的坏的打算,在他脑海中杂乱无章地纠缠。他想着雪夜那匹狼,寨子,郑云龙,鞠师爷,阿云嘎,晨课上的戒尺,蓝天上的风筝,他的病痛,父与子,不祥的雨夜……以及那本书上有关爱情的生离死别。

 

阿云嘎的生死濒危使他在那一夜无声而又激烈地再次疯长。

 

次日他去书房找郑云龙。郑云龙蓬头乱发,脸都没洗,对着干干净净的桌面枯坐。菜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挽救,也许是报仇,又也许只是纯粹的发呆。

 

但这些他都不在意了。他声色冷静地对郑云龙说,爹,我想好了,我要学医。

 

郑云龙恍惚地抬起头,看了他很久,然后脸上渐渐有了光彩。他说,很好,臭小子我没白养你。

 

鞠师爷从镇上找来了一个留过洋的名医。寨中人很默契地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生死攸关在此一搏。

 

郑云龙父子轮流守夜,起坐间的矮榻成了他们临时的床。菜头手脚从早到晚都在冰冷地打战,哪里能入睡,只能将被褥翻乱,装作困过一觉的样子。

 

他冥冥中知道郑云龙也是如此。

 

窗外的雨渐渐消停,菜头抽空去了趟佛堂。郑云龙自己不信神佛,但从不介意菜头持有信仰。他说,人活着就该有颗善心,有善心的人活得长。

 

那你算善人么?菜头问。

 

郑云龙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希望是吧。

 

实际上这间寨子是如何起来,寨中那么多人的立身之本,开支花销,哪怕是一口饭一粒纽扣,菜头不是不清楚它们的由来,可他又难以质疑他爹的诚信。

 

鞠师爷对他说过,人活着,怎么活,有时是好无奈,好无奈的一件事。

 

他跪坐在蒲团之上,看见窗外被雨水冲泡得苍白憔悴的天空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斑。他转过身,私语般悄悄对着佛像说道,菩萨,您看太阳升起来了,您让他回家吧。善良的人都能活好长,对不?

 

阿云嘎在他当班的某个早晨醒了过来。他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令菜头当场失声大哭。

 

他说,我回家啦。

 

菜头攥起一个拳头,又想打他,又怕他疼,于是拳头落在了床单上。他涕泗横流地大骂,嘎子你是我见过最坏的坏蛋,你可把咱们给吓死了!

 

话音刚落,背上就被人轻轻踹了一脚。

 

郑云龙在他身后咬牙切齿地呵斥道,嘎子你妹的嘎子,叫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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